昨天爬花山,特地去访了一趟支公洞。
自花山鸟道入山,谒元代大接引佛阁,过翠岩寺,至踞虎关,关口有亭,匾书「幽寤」二字。此处正当岔道口,分出三条线路,所以亭边立了指路牌,指向四个目的地。从左边岔路往西就是支公洞了,遂左转。
傍路多种竹,竹叶当风,嘶嘶作响,一时凉生肩臂,惬意非常。快到般若亭,碰见两位游客往回走,停步借问,支公洞还有多远?对面的女士先笑起来,说根本没洞,光看着一堆大石头就回来了,不用去。我说了声谢谢,但去还是要去的,谁让我就姓支呢。
支公洞的标识牌竖在一个宽约二十步的平台上。此处不高,离山下停车场或不足百米,林木幽深,遮蔽天日,观景则无缘矣,倘若是支道林那样的高僧在此开坛说法,倒也平敞。
平台左侧是一条登山的野路,或可通往山顶莲花峰。后面确乎然就是一堆巨大的石头,青苔满布,藤蔓间出,真真的天生顽石,皱漏瘦透一字不沾。若请园林里的假山师傅评点,只能摇手掉头而去,不行不行,全无半点堆叠的章法。
踏落叶而前,只见最外面的石头上刻着「公洞」二字。其上本有一字,或被人故意铲去,看此字的轮廓,非「林」非「支」,倒像是「隐」或者「德」,又或是个繁体的「陳」字,眉头一皱,支公洞的产权似乎大有蹊跷。景区管理有方,非要把支道林这个 IP 做实了不可,那也只能痛下黑手,万万留他不得。否则苍岩古字,游客指而疑之,又将何以作答?
公洞两边还有四个小字,右题「正德」,左镌「己巳」。查了一下,己巳是正德四年,公元1509,恰是沈周在世的最后一年。此石右上方还肩着另一块石头,题曰「巨瞻」。巨瞻者,看起来好大之谓也。巨瞻旁边空白处似有小字,可惜风化严重,漶漫莫辨。这两块石头上面又架起来另一块大石头,石面上题曰「五丈峰」。
绕行其侧,顺石磴上几级台阶,往前几步,就看到几块石头的罅隙之间露出一个黑咕隆咚的孔穴来。穴可半人高,枯叶成堆,石壁生苔,都不知上一次有人避居其中,距今又有几许年辰?抚石临穴,倒像是站在空调的出风口,一股凉气嗖嗖外涌。俯身猫腰,不三四步已入其内,内部也不大,估摸着就五六平米。地面早经平整过,铺了几方石砖,颜色驳杂。北向凹陷处砌石作台,若要高僧登坐其上,似有磕碰石壁之虞,高僧的头皮又无头发预警,恐怕不太妙也。台边一个陶盆里供着几支红花,长茎大朵,枯荣莫辨,不知真假。
王鏊姑蘇志云:「支遁冬居石室,夏隐别峰。」若是此处石室,消暑倒是极妙,但冬天百窍生风,保温约等于零,晋朝又没有先进的鹅绒保暖科技,想来与冰窟相去不远。况于此布道,也就摆得下八九个蒲团,再多就真个摩肩接踵,措置不开了。比照虎丘的千人石,场面差了几何。但换个角度,支道林的朋友圈远胜竺道生,没准走的是精英路线。何况石室外面也有平台,谷中又有翠岩寺,千人大会也不是办不成。
这个石室右侧还有石壁隔出的两处更小的空间,虽然两室一厅听上去是好配置,但若以长期生活的实际来考量,似乎一室一厅,再搭配一个储物与简单料理兼顾的多功能空间来得更恰当。
支道林有八关斋诗三首,有小序云:
间与何骠骑期,当为合八关斋。以十月二十二日,集同意者在吴县土山墓下。三日清晨为斋始,道士白衣凡二十四人,清和肃穆,莫不静畅。至四日朝,众贤各去。余既乐野室之寂,又有掘药之怀,遂便独住。于是乃挥手送归,有望路之想。静拱虚房,悟外身之真;登山采药,集岩水之娱。遂援笔染翰,以慰二三之情。
二十四个人的集会,持续了十三天。林公意犹未尽,送别之余,又独自流连了数日,然后写了三首诗,寄赠此次集会的好友。
这次斋会大概发生在咸康八年。当年六月,晋成帝病笃,何充议立成帝之子,但成帝两个儿子年幼,于是庾冰说国赖长君,主张立成帝同母弟司马岳,二者针锋相对,最后司马岳嗣位,是为康帝。何充以此出镇京口,始任骠骑将军。 次年十一月,庾冰出镇武昌,助庾翼北伐,何充被召回建康,此后一直在中枢辅政。
何充居宰相,临朝正色,以社稷为己任。世说有一则小故事:
王、劉與深公共看何驃騎,驃騎看文書不顧之。王謂何曰:「我今故與深公來相看,望卿擺撥常務,應對共言,哪得方低頭看此邪?」何曰:「我不看此,卿等何以得存?」諸人以爲佳。
深公即竺法深,是王敦的弟弟,何充辅政时已经六十多岁,归隐峁山了。此处作林公似更合理。桓温有个差不多的故事:
桓大司馬乘雪欲獵,先過王、劉諸人許。真長見其裝束單急,問:「老賊欲持此何作?」桓曰:「我若不為此,卿輩亦那得坐談?」
虽然文武殊途,但勤于政事,二人可谓同调,就连演出的配角都是一拨人。
所以八关斋从十月二十二日开始,至十一月四日结束,前后十三日,何充辅政后恐无暇与会。所以只有何充出镇京口的咸康八年,也即公元342年底,有这个机会。
苏州诸山多岩石,土山墓下不知今为何处。八关斋诗第三首中有句云「解带长陵坡,婆娑清川右」,虎丘倒是符合条件。白马涧也有川流映带,但是不是土山,我还没有去过,不敢妄下定论。
支道林在苏州的遗迹甚多,虎丘有养鹤涧,大阳山有文殊禅寺,加上此处的支公洞,花山麓谷之间的翠岩寺,登上莲花峰循山脊往北,又有放鹤亭。翠岩寺内又有归鹤楼,想必是好事之徒附会而来。
按世说:
支公好鹤。住剡东峁山。有人遗其双鹤,少时翅长欲飞。支意惜之,乃铩其翮。鹤轩翥不复能飞,乃反顾翅垂头,视之如有懊丧意。林曰:“既有凌霄之姿,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!”养令翮成,置使飞去。
则支道林养鹤放鹤,都在峁山,峁山即今绍兴新昌县东仰山。这几处与鹤有关的景点,大抵是明清的苏州人利用文化霸权,恶意抢注知名 IP 罢了。
花山对面的白马涧,据说也是支道林的遗迹。
还是世说:
支道林常养数匹马。或言:「道人畜马不韵。」支曰:「贫道重其神骏。」
魏晋风流,兵家常为士人所鄙,蓄马爱马,殊非韵事,所以支道林养马,就有人非议,林公的回答也很帅气。当然养马也不是没有前辈的垂范,杜预云,「王武子有马癖,和長舆有钱癖。」又自云「左传癖」。张岱说得好:「人无癖不可与交」,可见三者都是足以自豪的事情。
高僧传也记了支道林养马的事情,文字稍有参差:
既而收迹剡山,毕命林泽。人尝有遗遁马者,遁爱而养之。时或有讥之者,遁曰:「爱其神骏,聊复畜耳。」
这个「聊复畜尔」就是随便搞搞,不要太当真,显得不够理直气壮,就不怎么帅气了。但蓄马养鹤,都记在归隐剡山之后,如此一来,连白马涧的产权也岌岌可危了。
不过支道林仍与苏州关系匪浅,高僧传说他「家世事佛,早悟非常之理。隐居馀杭山……年二十五出家」。余杭山即大阳山的古称,又称秦余杭山,阳山山巅至今还有「秦余积雪」的刻字。阳山文殊禅寺,相传就是支道林创立,寺后崖壁,有王鏊沈周题字。
360年,谢安出仕,先入桓温幕府,后以弟丧去职,复起任吴兴太守,吴兴也就是今天的湖州。这些履历的具体年份不明,但支道林辞别晋哀帝是,谢安听说他准备东归剡山,遂致书相招:
思君日积,计辰倾迟。知欲还剡自治,甚以怅然。人生如寄耳,顷风流得意之事,殆为都尽,终日戚戚,触事惆怅,唯迟君来,以晤言消之,一日当千载耳。此多山,县闲静,差可养疾,事不异剡,而医药不同。必思此缘,副其积想也。
信中特意提起医药,有理由推断晚年的支道林身体不好。回信今已不存,但高僧传的记载,让我们对二人的情谊有更深切的了解:
遁先经馀姚坞山中住,至于名辰,犹还坞中。或问其意,答云:「谢安在昔,数来见,辄移旬日。今触情举目,莫不兴想。」后病甚,移还坞中。以晋太和元年闰四月四日,终于所住,春秋五十有三。即窆于坞中,厥冢存焉。
登上花山的莲花峰,然后经放鹤亭,循山脊野路至贺九岭普济道观,路途艰险,既疲且殆。到道观刚过四点,正好是闭门的时间,和道士在门口聊了几句,遂告辞。
顺龙池路折回停车的花山景区,看见路旁草甸上有人搭帐篷。山阴日暮,风吹过树林和野花,两只小狗在草地上追逐盘旋,大人架起桌椅喝着咖啡聊天,两个小孩拿着网兜蹲在水渠旁。我问他们有没有收获,他们兴奋地把桶子侧过来,露出桶底的浑水,「我们抓到了小鱼,还有大龙虾!」